从深陷内卷泥潭到涌现220余家规上企业 中国印刷城怎样“刷新”一个产业
“双11”即将来临，热闹的网络直播间内，《全职高手》等潮玩IP卡牌受到年轻人的热捧；最近天气渐冷，热饮成为上班族的晨间标配，时尚的奶茶袋、精致的咖啡纸杯格外吸睛……
这些场景，大家都很熟悉。但你可能不知道，其中许多产品，都出自于一座浙南小城——温州龙港。
作为全国三大印刷基地之一，龙港产业链配套齐全，产品丰富，被中国印刷技术协会授予“中国印刷城”称号。
然而，光环背后，也有困境与挑战。前些年，由于行业产能过剩、同质化严重等顽疾，当地许多企业曾陷入“拼设备、拼价格”的内卷泥潭，利润空间持续被压缩，生存举步维艰。
要破局“内卷”，究竟关键在哪？撤镇设市以后，龙港于2020年推出传统印刷包装产业重塑计划，重点实施延链强链补链等行动，聚链成群，创新引领，为当地企业打开发展空间，构建良性竞争生态。5年来，龙港印刷包装产业年产值从2019年设市之初的110多亿元，增长至约200亿元。今年1至9月，龙港印刷包装业总产值约151亿元，同比增长11%。
“线%的利润，依然还有人抢着要做。”讲起前些年的白热化竞争，温州文久包装董事长孙作贩频频叹气摇头。
作为龙港印刷业的一名资深从业者，孙作贩19岁进入当地印刷厂打工，当过车间主任、干过业务员。2000年前后，他奔走在全国各地拓展业务。“那时候印刷生意好做。一年光业务提成都能拿到50万。”后来，尝到甜头的孙作贩选择另立门户，自己创办了印刷厂。
孙作贩的创业经历，正是龙港印刷“高光”历程的缩影。上世纪80年代，龙港高举改革大旗，一举打造了“中国第一座农民城”。这其中，金乡、钱库等周边乡镇的印刷企业向龙港集聚，产业集群雏形渐显。
那个年代，有一句流行语叫“要想发，搞印刷”。很快，龙港凭借先发优势和集聚效应，在大街小巷密密麻麻开满了“前店后厂”的家庭作坊。而这些作坊的看家本领，就是加工印刷校徽、学生证、饭菜票、商标等“四小商品”。
“别小看了这些小商品，在那个年头，全国各地的需求量很大。”龙港一家印刷厂老板蔡先生和记者说，“四面八方的订单过来，忙起来连睡觉时间都是零碎的。”赚到第一桶金后，他和身边的龙港人一样，又将钱砸向印刷设备和厂房，开始涉及工业包装、书籍杂志、台挂历等各式产品，并且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
2002年10月，中国印刷技术协会授予龙港镇“中国印刷城”金名片。在随后几年里，龙港还先后获得“中国礼品城”“中国印刷材料交易中心”“中国台挂历集散中心”等3张由印刷业拓展出来的金名片。
有了金名片加持，龙港更是名声大噪。发展至今，龙港全市已有印刷包装相关市场主体4万多家，从业人员超15万。
然而，前期粗放型的发展方式，也让“中国印刷城”遭遇了“成长的烦恼”。尤其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风起云涌，龙港的先发优势逐渐失去，陷入了低谷期。
“企业越办越多，市场蛋糕却在萎缩，于是价格战一触即发。”大概从2013年开始，孙作贩明显感受到了寒意：利润断崖式暴跌，从最高时40%-50%，到最惨烈时不惜“赔本赚吆喝”,甚至陷入“不卷价格就卷铺盖”的境地。
“说是内卷，其实归根结底是产业结构性的矛盾突出。”龙港市印刷包装行业协会秘书长、浙江省印刷协会副秘书长梁孝克和记者说，当时龙港缺乏有突出贡献的公司，规上企业比例较低，引领作用不强，而大量中小企业重复投资建设严重，导致生产力过剩、同质化严重。
革新求变，才能突破困境。2019年9月25日，龙港成为全国第一个“镇改市”。设市伊始，龙港市领导便密集带队到各家印刷包装公司进行调研座谈。这让很多当地企业家意识到，变化即将发生。
果然，2020年初，龙港市正式推出印刷包装产业重塑计划，打响了一场传统产业改造升级的硬仗。
10月24日下午，在龙港高端机械设备智造园，孙作贩正带着外地客商到自己的新厂房参观验厂。
“如今鸟枪换炮，客户一眼就相中了。”孙作贩兴奋地和记者说，今年年初，他与同城的软包装企业一同组建了温州鑫奇包装科技有限公司。
“我们算了一笔账，决定要合伙一起干。”孙作贩说，原先各家处于小规模经营，设备不足、厂房简陋，饱受“小单没利润、大单不敢接”的困扰。“破内卷，得增强内功，通过抱团发力提升了市场竞争力，局面就打开了。”今年，他们合租5400平方米厂房，对设备人员来优化，不仅一年成本开销能省下100万，而且投产几个月，订单就较之前增长一倍。
无独有偶。今年3月，当地9家规上企业一同组建了龙港市玖赢实业有限公司,在行业内引发了关注。“‘玖赢’，就是9家企业要一起赢。”成立仪式上，9位股东表示，他们共同出资2.68亿元引进包装印刷智造项目，建成了70.3亩的项目园区，将目标瞄准了行业巨头。
“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需要对症下药，才能行之有效。”龙港市经济发展局局长黄钦鑫表示，龙港的优势是产业规模大配套全。但短板也很明显，就是“多而不强，全而不优”。所以，重塑的重点是优化布局调整结构，一方面发挥产业集聚效应，固本强基，盘活存量，同时抓住新消费新技术浪潮，做专做精，提质增量。
盘活存量，要合力做大蛋糕。龙港推动产业由“单打独斗”转向“抱团聚力”，除了支持像玖赢实业等公司进行并购重组、做大做强之外，一场“出城入园”转移行动，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当地组织印刷企业搬出城中心，迁入产业园，聚集发展。
“你看，这盒子上闪着光，盒子包装是隔壁厂家做的，那道光是我们生产的镭射膜。”在龙港新雅工业园内，聚集着100多家印刷包装企业。华恩镭射公司总经理王瑞晓拿着产品包装盒和记者说，他们厂与隔壁禾风包装从2020年搬入工业园，通过紧密合作，三年内先后升级为规上企业。
“通过工业园区叠加资源优势，带动上下游企业分工协作、联动融通。”黄钦鑫和记者说，目前，龙港印艺小镇及彩虹智慧、国鸿智造、天成时尚等10余个产业园全部投用，全市800余家印刷包装企业已基本实现“出城入园”。
去年，龙港印刷包装产业集群被列入浙江省特色产业集群名单。目前当地印包行业规上企业共220余家，超亿元企业21家，数量较设市之前大幅提升。
如何优化增量？点一杯奶茶外卖，就能从中感受龙港以专出道、以新破局的变革。比如说，奶茶杯子上印着的各式品牌标签，专业名叫“模内贴”。就这块细分赛道而言，浙江中域科技有限公司是领军企业，占据国内一线%以上份额。“别看小小薄膜，都是科技与狠活。”在公司展厅，该公司CEO王双方随手拿起一个喜茶的杯子说：“你看这标签，极其讲究平整度与光泽度，靠的是先进高分子材料与纳米涂层工艺。”
看似不起眼的外卖袋，背后同样是满满的技术上的含金量。欧跃科技董事长吴世具向记者介绍，无纺布原料通过国家权威抗菌测试，内芯由铝箔材料制造成，具有强劲保温性能等。该公司2019年产值仅2000余万元，之后按下了快进键，去年产值已逾2亿元，今年预计能破3亿元。
以往，龙港号称“啥都能做，啥活都接”，现在，面对新消费浪潮，他们更专注在细致划分领域做专做精，形成了各自的独门绝招。比如强盟实业转型专攻手机、电脑、iPad等电子科技类产品的防护薄膜，其生产的蓝色聚酯薄膜产品如今占据了60%以上的国内市场占有率，业内人称“强盟蓝”；青天包装专注宠物食品包装领域，连续3年产值年均增长50%；豪格防伪专门从事防赝品标签印刷，产品获得世界性大奖；还有主营不干胶产品的丰华科技、主打系列环保纸袋的谦林包装等公司，都在国内垂直领域打响了名号。
去年，龙港入选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4家，浙江省“专精特新”中小企业24家，省级创新型中小企业147家，这一些企业集中分布在印刷包装及其衍生发展出的新材料、智能装备等行业。
随着不断深耕垂直细分领域，当地还逐渐形成以印刷包装、新型材料、绿色纺织三大传统行业为主导的三大百亿级产业集群。其中，新型材料发展迅猛，去年实现工业总产值约190亿元，已成为龙港的第一主导产业。
今年，龙港儿童绘本主题阅读馆深受家长、孩子们青睐。4月，中国寓言文学大会在龙港开幕。大会期间，该馆正式投用。
再早些时候，浙江华旭实业与浙江师范大学关于“中华优秀儿童文学推广实践”的产学研合作项目获教育部立项。
把几个事件连起来看，显而易见，龙港正围绕儿童绘本产业链下一盘“文化+”的大棋。
此举背后，其实另有用意。长期以来，当地产业大多以单一的代工印刷为主，自主创新、原创设计等方面普遍薄弱。处于“微笑曲线”的中间环节，这部分恰恰利润最低，而利润丰厚的上游的设计部分和下游的营销部分都掌握在别人手中。
眼下，以华旭实业等为代表的一批龙头骨干企业，想努力通过产业融合转型，打破这种格局，向价值链的中高端迈进。
华旭实业总经理杨介梁下海创业前是名教师，对于幼教行业熟悉且有情怀。2021年起，他将目光聚焦在了少儿绘本上。“目前，国产绘本销量仅占10%-20%的市场占有率，基本依靠进口。”杨介梁表示，他决心打造集绘本研发、出版、印刷、发行、文创于一体的儿童绘本全产业链项目。
“文创与印刷，本来就是天生一对。”杨介梁认为，同样的产品，依托印刷产业基础，可将成本降低三分之一以上，而且制作质量更高，比如融入封面圆角处理，防近视可食用纸张等儿童友好元素。
为此，杨介梁招兵买马组建了原创绘本开发团队，并联合浙江师范大学成立相关研发中心。3年多下来，该公司已绘画完成300余部绘本，出版100余部。今年截至目前，该公司绘本板块业务产值已突破2000万元，全年预计将到3000万元。
传统印刷包装，插上了文创的“翅膀”，如今正呈现出一派跨界融合、多元蝶变的新态势。
在浙江协利科技有限公司展厅内，国宝档案、颐和园等各类国内外知名IP文创产品琳琅满目。近年来，该企业从传统印刷产业转型为以设计为主的创意型公司，通过品牌授牌设计衍生文创产品，布局亚马逊、Temu等跨境电子商务平台，去年年产值超2亿元。
蔚蓝星空下，少年壮志遥望苍穹宇宙……今年招生季，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走火社交媒体的背后，是浙江晴耕雨读实业有限公司的精心制作，该公司将设计创意、个性特色与传统生产工艺和谐有机结合，连续多年为浙江音乐学院、嘉兴大学、浙江工业大学等高校设计生产匠心独具的录取通知书。
铭锐包装公司打造集原材料供应、产品加工、网络带货销售为一体的全产业链模式，年销售1.8亿个袋子，在国内各电子商务平台单品类年销售额排名第一，被评为“省级科技型中小企业”。
晴耕雨读公司连续多年为高校设计生产录取通知书。图为浙江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 受访者供图
龙港设市以来，不断整合“产业+高校+平台”资源，发挥产学研作用，先后引入北京印刷学院、浙江理工大学成立龙港研究院等，落地智能生产线、水性油墨等多个校企项目，为当地企业关键研发技术和科技成果转化提供创新动力。
与此同时，一批有突出贡献的公司的研发中心和实验室也相继投用。诚德科技成立“中国功能性聚乙烯软包装研发中心”，在国内率先推动软包装可回收单一材质的研发应用。金田塑业投资成立高分子材料研究院，邀请了中科院院士担任首席科学家。
此外，作为全省中小企业数字化改造试点，龙港不遗余力推进印刷包装行业数字化改造，助力企业降本增效。设市以来，共投入技改资金13.7亿元，实施智能化技改项目160个，争取到2025年底，规上企业数字化改造覆盖率达100%。
但纵观全国各地，龙港印刷产业“两头在外”，供求关系结构性失衡、产品核心竞争力不足的短板依旧存在。
“传统产业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离不开脚踏实地，久久为功。”龙港市主要负责这个的人说，下步，龙港将把握机遇因地制宜，聚焦印刷新型工业化，开启“印”向未来的新征程。
受科技发展、市场需求波动以及国际局势变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我国印刷业正处于适应新常态并开启数智化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的关键期。
发展新质生产力是提升印刷企业自身竞争力，不断满足市场对高品质、高效率、个性化、差异化产品需求的必然选择。印刷包装业是龙港的支柱产业，伴随着撤镇设市5年来城市的快速地发展，龙港印刷业同样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政府的大力引导扶持、行业协会积极推动下，龙港企业家的视野不断开拓、经营思维不断的提高、创新意识逐渐增强，涌现出一批数智化转型卓有成效的企业，产品结构持续优化、产品质量整体提升，重塑良好品牌形象，为当地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注入活力与动能。
下一步，龙港印刷业应当结合产业特征与未来趋势，持续瞄准绿色化、数字化、智能化、融合化转型，推动产品结构更合理、产业形态更加多元，培育新型劳动者，实现产业稳健发展，为全国印刷业的发展作出良好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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